我在秦淮河边晃荡的第一站是江南贡院。

江南多才子。这似乎已经成为中国人的共识。为此,明朝不得不把进士分为“南北榜”,这才能让北方举子不向南方投向幽怨的眼神。直至现在,两院院士也以江浙人士为多。而这里,就是明清时期南方最大的科举考场,仅次于北京的国子监。

 

朱元璋在秦淮河边开设官妓院,到他儿子朱棣,更加发扬光大,把他政敌的妻女家人都发配到官妓院,供天下男子侮辱。而有意思的是,江南贡院的对面正是南京的官妓院。

二者隔河而望,一个是严肃的场所,追求功名利禄的判决日;另一个是风流之所在,风月场里翻滚着丰乳肥臀。恰似人生的两面。

科举考试自隋朝而设,盛于唐宋,完善于明清。而完善到极点的科举制度,仔细地规定了考试范围、参考书目和答题标准,却成了束缚思想以及灵感的枷锁。无数才子,只怕在对面的妓院,面对着妓女的屁股,而不是考官和考卷,更容易文思泉涌。

 

要说江南才子,最著名的就要数唐伯虎,他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而历史上的唐寅,却不像是演绎中那样风流倜傥、快意恩仇。唐寅中解元后,进京会试。当时的考官出了一道非常难的题目。唐寅考完之后,便说自己肯定能中。结果只有唐寅和另外一个考生给出了完美的答案。而唐寅的狂傲给他招致了祸患。有言官认为中进士的概率是非常低的,唐寅这么自信自己肯定能中,一定是有买通考官。结果一查,另一个考生果然是作弊。因此考官和另一个考生都被处理,唐寅的成绩作废了。他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作弊,但也有“重大作弊嫌疑”,因此被判“不得为官”。古代中国的读书人的目的就是依靠读书走上仕途,仕途的断绝,对于唐寅的打击是致命的。此后他的一生都在郁郁不得志中度过,也正是这种忧郁,成就了他的艺术。

我不能忘记的是,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中对唐寅的评价:

他此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彻底堕落。

日以继夜的饮酒作乐,纵情声色,摧垮了他的身体,却也成就了他的艺术,他的诗词书画都不拘泥于规则,特别是他的人物画,被认为三百年中无人可望项背。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四年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天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远归于沉寂。

有时,我也曾看过电视上那些以唐伯虎为原型的电视剧,看着他如何智斗奸臣,看着他如何娶得美人归,这些情节大都十分搞笑,但无论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来。

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的,是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个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个在无奈中痛苦挣扎、无比绝望的灵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旧在诉说着他的心声,萦绕千载,从未散去。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对科举考试充满了恶感。然而,更加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接下来看到的。

号舍。

所谓号舍,是考生们答题的地方,放现在的话说就是考场,建在贡院里。古代科举考试,考生不像我们现在的高考,考完一科回家,休息睡个午觉,再考下一科。而是要在考场,就是号舍里呆九天九夜。而号舍是什么样子呢?江南贡院在清代鼎盛时期,号舍数量达到20644间。号舍均按《千字文》排列,每一字号里的号舍多则近百间,少则五六十间,形成号巷。号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外墙八尺。而考生食宿作文都在此。在这样的空间里呆九天九夜,想想就觉得可怕。我唯一感兴趣的是,考生大小便在哪里?

现代人还原的号舍。不过古代的考生肯定没有我那么舒服惬意。

《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叫做王子安,里面评论说: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

今人读之,读到作者绝望却有极为传神的“七似”比喻,读到作者描写落榜后的心境,仍不免有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当时中国最精英的读书人,知识分子,尚且在如此屈辱地,如同神经病一般在科举中挣扎,中国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渴望,却让多少读书人梦碎!

 

难怪每次考试之后,所有举子都跑到对岸的妓院疯狂。不是他们有多性饥渴,而是那里象征着自由。在那里,不用再考虑功名利禄,不用再做八股诗文。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个性和才华,甚至她们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红颜知己。

若我是举子,我宁愿不去科考,在青楼女子的柔情间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中国从不缺少才华。而科举考试,则打着公平的旗号,以最狠辣的手段摧残了才华。

 

值得欣慰的是,在唐寅过世百年后。有一个奇怪的读书人,他不参加科举,却也不在青楼间颓废。他唯一的爱好是旅游。而他的家人竟然也愿意出钱支持他。

这个读书人叫做徐霞客,而他的祖上,叫徐经。正是当年和唐伯虎同年科考,作弊的被罚终身不能为官,连累了唐伯虎的那个读书人。

从科举考试中走出去,你就还是那个才华横溢的江南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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