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歌的梦里,总会出现江南的水乡:荡漾着乌篷船的小河,时而翻涌起细细的波浪,皎洁的月色里飘散开船娘婉转的歌声。布鞋踏在微凉的青石板上,沙沙的声响。连风也是温柔而妩媚的,吹落树叶的时候就像母亲的手。只不知道,是谁揉碎了井里的月光?

那里是他的故乡。


“二少爷,吃饭啦。”谷歌一愣,是谁在喊自己?惺忪间,却看见丫鬟秋菱掀起纱帐的一角,玉手掐着薄薄的轻纱,有几缕流苏垂下来搭在白皙的手背上,丝绸做的洋红色衣裙微微飘动,抖擞处依稀勾勒出青春少女身体的曼妙弧线,裙下微微露出一双碎花绣鞋。

“知道啦。”谷歌笑着。许多年后,他忆起那段时光的时候,那时的自己总是在笑,而现在笑容消失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秋菱白里泛红的鹅蛋脸,“秋菱姐姐,今天还有红烧肉吃吗?”

“有,”秋菱笑着拍着谷歌的头,谷歌仿佛已经闻到家乡偏甜口味的红烧肉的香味。甜的红烧肉,只有家乡才有。而秋菱仍然带着笑靥,“二少爷好好吃饭,将来长大高个儿,比东府的谢公子长得还要高。”

转过一扇屏风,谷歌的眼前忽然只剩下一片黑暗,身体微微一冷,他忍不住大喊:“秋菱姐姐!秋菱姐姐!”

啪嗒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原来刚才的一切,竟是南柯一梦:他靠在客栈的椅子上睡着了。

揉了揉眼睛,他站起来,点上灯,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黑色披风。抬头时,无意中看见桌前小镜里的自己:棱角分明的脸颊,微显苍白的脸庞上两道浓黑色的剑眉格外突出,干瘪的嘴唇略显苍白,浅浅的胡茬硬得有些扎手——他已经是一个冷峻的少年剑客,不再是那个依偎在丫鬟身边的小男孩了。

“我——又做梦了吗?”他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明天就是和那帮自命正道的假仁假义之徒的决战之日了,”他这样提醒自己,“今夜无论如何该好好休息才是。”

重新把黑色披风盖在身上,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自从习武以来,他已习惯不在绣着鸳鸯图案的大红色柔软枕席上睡觉。人在江湖,需要时时小心防备。

他吐纳呼吸,导气归虚,心神渐渐安宁,周身的穴道渐渐张开,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夜深人静之时,也是滋补身体最好的时候。


“咦?”谷歌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猛然喝道:“是谁?”话音未落,反手已将长剑刺出。

剑名“残阳”,剑刃殷红有如鲜血,剑尖鲜红欲滴,仿若有鲜血凝结其上,是邪派中顶级的妖物。传说饮无数仁人志士之鲜血练就而成,见血封喉,锋利无比,却戾气极重,非武功极高的邪派高手不能驾驭。若修为不够,强行施展,则非但不能杀敌,反而会反噬自身。

说时迟那时快,谷歌的“残阳”剑已刺破了窗户纸,剑尖到处,在纸上留下一个针眼一般大的小孔。随后啪地一声,劲力到处,纸屑纷飞,纸糊的窗户被以内力打散,雪花一般纷纷飘落。

月光倾泻而下,照在窗外的地上,显现出一片人形的阴影来:长身玉立,腰悬宝剑,俨然是个少年剑客。谷歌目光如鹰,已扫落在那人的脸上,那人一半脸庞仍在阴影下,露出的那一半脸庞却有着红润而顺滑的皮肤,丹凤眼中正气凛然,正以同样冷酷的目光看着自己。

“谷歌,”他冷冷地开口道,“你还不思悔改吗?”

“哼,”谷歌没有放下手中的剑,依旧指向对方,“我走我的路,用不着你来管!”

他话说得冷漠,心中却不由自主地一颤。那人的声音是那样地熟悉,那不会错,那是他听了不知多少回的声音。尽管在出发之前,他就听说那人在对方阵中,只是在没有真正见到本人之前,他心中总还存着侥幸:若那人临时有事,没有前来呢?而如今,那声音就在他的耳旁,清楚真切,怎能不让他震惊?

“你——”他强作镇定,“莫要自寻死路。”

“纵万千人吾往矣,”老先生的声音回荡在江南的学堂里,窗外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而孩子们却被他的讲解深深吸引住了,“孟子这句话就是说,不管敌人有多强大,只要真理在我一方——我是正义的,我就无所畏惧。”

“纵万千人吾往矣!”那个声音昂着头重复着,“先生我记住啦!”

而如今,谷歌清晰地听见,眼前那个人,用同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重复着:“纵万千人吾往矣。”

仿若推开了回忆的门,少年时同窗的岁月像是泉水般涌出,在他的心河上纵横流淌,奔驰不息。握着“残阳”剑的手掌微微颤抖,剑柄的剑穗在灯光下抖动,而这细微的变化被那人尽收眼底。

“小极……”他轻轻地道。

“难得你还记得。”那人目光中喷出火来,灼烧在谷歌的脸上,“哼,只恨你误入歧途,不知悔改!”他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剑光如水,剑芒如电,谷歌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残阳”。

他用剑指着谷歌,慢慢地说道:“我谢嗣极对天发誓——明日决战,定全力以赴,取妖人谷歌之首级!若有违背,有如此石!”话音未落,剑光闪处,咔地一声巨响,似是什么坚硬的物事被劈成两段。

谷歌站在原地,身体仿若僵硬了几分,口上却不服软:“明日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嗣极站在原地,缓缓收剑还鞘,平静地道:“我今天深夜来寻你,便是要表明我的心意。”

谷歌冷哼一声。

谢嗣极继续道:“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不管明日之战,谁胜谁负,乃至谁生谁死,你谷歌,都是我谢嗣极的兄弟。”他的声音忽然提高:“我这辈子,唯一的兄弟。”

“告辞。”说罢,他转身甩过白色的袍袖,月光下白衣如雪,如凌雪寒梅,傲然怒放,在月光下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就像是石子,一颗一颗钻入谷歌的心中,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小极!”他这样低低地呼唤着。就像是每一个放学后的下午,在江南的春风秋雨中呼唤彼此一样。

许多年后,当一切杀伐已经远离,他和他在一起,回忆起以前的日子的时候,他想起的,不是仗剑江湖,不是纵横驰骋,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两个少年,在小径上快乐地追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小孩子拖着长长的稚嫩声音,跟着摇头晃脑的花白胡子长衫老头儿,读着启蒙的经书。

谷歌偷笑着,望着认真读书的他。他的个子高高,在南方孩童中是少有的高个子,红润可爱的漂亮脸蛋,一本正经地捧着书——认真的人最可爱。

谷歌朝他做鬼脸,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却都被书本吸引,完全不理会谷歌的挑衅。谷歌恼了,拿起摆在桌角的砚台里的墨,沾在毛笔的笔尖上,刮在他雪白的衣服上。

“老师,他往我衣服上画画!”

“好好上课!”老先生的思路都在眼前的书本上,无暇顾及两个顽童的打闹,不分青红皂白呵斥了事。

看到先生不管,他猛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抓住谷歌的衣服。谷歌万万没想到他如此敏捷的身手,躲闪不及,竟被他抓住。他抄起谷歌的墨水,哗地一声,把一砚台的墨水都泼在了谷歌的脸上。

啪!一声巨响,砚台砸在地上,碎了一个角,一地的碎片和流动的黑色墨水。他朝着谷歌嘿嘿直笑。老先生想不到在自己的课堂上,竟有顽童如此大胆,一时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谷歌!谢嗣极!你们两个——给我到后面站着去!”


“果然是妖人!居然使这等阴谋诡计!”阳光照在谢嗣极的脸上,丹凤眼中满是正气。他一只手反提着宝剑,另一只手中擎着的正是刚才对手偷袭他的暗器——对方偷袭不成,反而被他当众拿住了暗器。

武林中向来分为正邪两派,千百年间,争斗不止。这次正邪两派约定在秘魔崖论剑,是两派无数次论剑中的一次。

那穿黑衣的邪派人士被当众揭穿,不由恼羞成怒,一提手中弯刀喝道:“白得跟个兔儿爷似的小白脸!让你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说着如一道黑色闪电扑向谢嗣极。

他怒火之下,招招夺命,弯刀的刀锋有寒气涌出,周围内力较浅的武士都觉得寒冷。就连站在中间的那一位须发皆白的杏黄长衫老者——他一直面沉似水,没有任何感情地望着场中的比斗,此刻也露出了关心的神色。他身边的粉衣美少女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谢嗣极脸色丝毫不变,一一闪身避开邪派人士的狠辣招数,骤然浓眉竖起,挥手如风,啪啪啪三声响起,伴随着一声惨叫,黑衣人已经瘫软在地。

原来电光火石之间,谢嗣极化掌如刀,在那人的三处要害关节上斩下三记必杀招数,对方三处要害受伤,惨叫倒地。

正派侠客们一起叫起好来。那边走出两个小童,默默地将软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拖了下去。谢嗣极冷冷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杀汝,只废了你的武功。好好领悟正道去吧!”

那人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运气,奇经八脉皆以被他在瞬间以纯阳内劲斩下,筋脉寸断,注定今生再无法动武。他不由骂道:“没德行的小白脸!你倒是杀了你祖大爷呀!杀了我呀!——啊!谢谢!”他忽然惨叫一声,原来喉头已经中了一刀,登时气绝。只是倒下的时候,两只眼睛兀自瞪着谢嗣极,没有闭上。

邪派中有一个白眉老者,瘦骨嶙峋,四肢长如蜘蛛,穿着一身灰衫,手中擎着的长刀上不知何时沾染了几滴鲜血。原来就是他一刀结果了刚才那人的性命。对于江湖中人,若武功被废,与死无异。甚至没有武功护身,保护不了自己,会被仇家迫害,生不如死。他这一刀要了那人性命,却是残忍中的仁慈。

两边人不由都啧啧惊叹:不愧是“魔岩三杰”之一的“闪电手”侯捷,身手居然如此敏捷!

谢嗣极微微动容,听说邪派中人嗜血无情,但今日亲眼见到他们杀人就如屠猫戮狗一般,连己方人物的性命也毫不怜惜,当真是匪夷所思。

他在这样残忍而邪恶的人物中生活了那么多年,性子多少也有几分改变吧?纵是人性本善,只怕亦为阴毒之气所侵染。

谷歌……谷歌……


谷歌的人生,是在他十四岁的那年,发生彻底地改变的。

某个宁静的下午,谷歌和谢嗣极放学后携手而行。有江南的烟雨飘过,两个人的衣袖上微微沾染了雨的湿润。却不用担心,也不必带伞。在江南,所有房屋都是有房檐的,一路在房檐下行走,这种斜风细雨根本不碍事。

两个人走着,随意地聊着今天刚刚学过的书。今天学的是古文,正好是《岳阳楼记》。谢嗣极不由默默吟诵:“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谷歌蹦蹦跳跳地在一旁乜斜着眼瞧着雨露中开放的花儿,忽然看到雨中坐着一个老人。

奇怪的是,旁边就有屋檐,老人却不到屋檐下避雨,任由雨水浇在自己的身上。虽是绵绵的细雨,但一直淋着,老人黑色的衣衫已经湿透。谷歌走上前去,正欲说话,才发现老头的眼睛翻着,却没有眼球。

在这之后,他成为老人弟子的时候,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可怖景象。更会想起毁了他的家的那场大火,他悲从中来。然而没有泪,泪早已流干了。

“老人家,下雨了,您到屋檐下避避雨吧。”谷歌这样走近老人,“一直淋雨会感冒的。”

“呵呵呵,”老人笑着,“好孩子。”话音未落,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长剑,剑身殷红如血,剑尖如鲜血欲滴。若是现在的谷歌再看到那剑,定会认出,那便是他现在手中所持的宝剑——“残阳”。

说时迟那时快,转瞬之间,老人不知以怎样的身法,将两颗人头砍落在地。

“姓山的,算你狠!”伴随着一声带着恨意的冷哼,远方有脚步声渐行渐远,显然是这两人的同伙,见两人失手,落荒而逃。

这时还是孩子的谷歌和谢嗣极看到人头落在地上,其中一个人头还在骨碌碌地转动,不由都变了脸色。那老人却温言道:“孩子,别怕。坏人已经被我杀啦。”

两个孩子见老人和颜悦色,渐渐没有了胆怯,靠近了老人。老人说道:“好孩子,把我抬到屋檐下吧。”

“好。”谷歌和谢嗣极答应着,一起抬起老人的身体。老人的身体很轻,真不知这样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怎么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谷歌和谢嗣极将老人在一旁放下,老人盘膝坐好。谷歌和谢嗣极正欲离开时,忽然觉得手腕一软,竟被老人于转瞬之间扣住了手腕。

“水潮生,你可要现身了吧?”老人嘿嘿冷笑着道,“你平日自诩正道侠客,今日岂能不顾这两个孩子的性命?”

“山海平!”一个披着杏黄色蓑衣的老渔翁缓步走出,脸色红润,鹤发童颜,丝毫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老者。原来他已经藏身此刻多时,若非老人山海平以两个孩子作为人质,激他出来,只怕他不会轻易现身。“想不到你老奸巨猾,还是被你逃了出来。”

山海平哈哈笑道:“我若不是老奸巨猾,只怕三十年前就做了你们正道的刀下之鬼!”他仰天笑着:“我藏身于谷家大院之中,化身一个下贱的杂役,没想到被你们的探子查出了蛛丝马迹。我假死遁出,谁知还是被你追了上来。”

水潮生冷冷地道:“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做尽坏事,今日便是报应之时!只恨其他人不听我言,现在还在谷家大院中搜寻……”

谷家大院!

谷歌和他的小伙伴惊呆了,想不到他们每天生活的谷家大院之中居然有如此一个江湖奇人,而他们没有任何察觉!

山海平坏笑着地说道:“姓水的,你信不信,只要你走近半步,我就把这两个孩子杀死?”

水潮生沉吟道:“山海平,只要你放下这两个孩子,我愿意与你公平地一对一一决生死。若你赢了,我自当放你一条生路;但若我赢了——”他的目光落在山海平两个空旷的眼眶中:“你便该任由我处置。”

“好!”山海平拍手道:“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水老侠,说话就是痛快!男子汉大丈夫,原当成王败寇!”他说罢,将两个孩子掷在一旁,剑指如风,已然攻向水潮生。


谢嗣极不得不承认,邪派中也有山海平这样有气概的人物。当然,让一直正气凛然的他认识到邪派的人物,还是在他上一次下山的时候。

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谢嗣极被师叔告知,他和自己的弟子承蒙一位朋友相邀,去刺杀一个贪官。然而贪官周围保卫严密,他们没有得手,反而差点被擒获。谢嗣极一听,立即答应出手杀了那贪官,为他们找回颜面。

谢嗣极当日携剑独自下山。下山的路上,他想起师父的话,师父总说自己没有长大,只是一个会武功的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侠客。今天,谢嗣极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证明给师父看,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侠客。

他精心策划,探明那贪官全家在城外一处山寺中进香,便即决定在这里动手。他趴在窗户上,伸手抠了一个窟窿,向里张望,见那贪官模样黑瘦,不像是大腹便便的贪官模样,他先是怀疑,随后又想:这人明明是个贪官,却装作清廉好官的模样,比寻常贪官更加可恶!

他看准机会,正准备动手,忽然间眼角余光看到房梁上还有一个娇小的黑影伏在那里,以飞刀瞄准自己滑翔的路线,只要自己动手刺杀,那人立刻便可以以飞刀在中途击杀自己。

他吓了一跳,暗骂自己莽撞,却忽然看见那黑影一动,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异动,居然主动招手示意自己过来。

谢嗣极立即施展轻功扑了过去,心想:老虎苍蝇一起拍,先杀了此人,再杀贪官不迟!谁知这人竟也施展轻功,向远方飞去了。

到嘴边的鸭子怎能让它跑掉!谢嗣极当即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奔出去十余里,那人速度渐慢,将被追上。谢嗣极虽然在黑暗之中,但也看清了那人的形貌:那人极为瘦小,长发飘飘,似乎是一个女子。

“小弟弟,追着姐姐做什么?要吃姐姐的豆腐吗?”一个极为娇媚的声音响了起来,竟迎着谢嗣极冲过来的身体,将自己的胸脯送了过来。

月光下,望见那个姑娘明眸皓齿,眼神中流出的几分天然妩媚风骚,半露齿地嗤嗤笑道:“来呀,姐姐可寂寞了呢。”

谢嗣极来不及收住身体,一双手下意识地伸出,竟直接抓在了那女子的胸脯之上,但觉两团柔软之物入手,他连忙拿开,骂道:“妖女!你做什么?”

“哎呦,好凶呀。”那女子一身紫色的夜行衣,前凸后翘,向着他笑道,“人家喜欢你。”

谢嗣极闻见一阵诱人的香味,就像是女子天生的体香,让他忍不住欲火喷张。但他向来心智坚定,数年来又修行玄门内功,定力极强,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冷冷地说道:“你为何阻拦我杀那贪官?”

女子噗嗤一笑:“好玩呀。”她俏皮地挑了挑眉毛,把手一摊,“跟你们正道的人作对很有趣呀。”


谷歌和谢嗣极二人摔落在地,可却丝毫不感觉疼痛。二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孩童心性,居然也不思离去,就趴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打斗。

但见两个人,两柄剑,一个杏黄色的蓑衣,一个黑衣如墨,如两团光影一般,来回疾舞,煞是好看。两人的剑锋都有千钧之力,可以斩金断铁,却不轻易施力,只在暗中角力。谁若是先沉不住气,便算是输了。

细雨渐渐停歇,有树叶轻轻飘落下来,落在两人的肩膀上。两人的剑这个时候都仿佛静止了,银白色的头发随着轻风飘动。

两人正在比拼内力,是比斗中最是凶险的时候,只要稍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两个孩子却不知道,以为无聊,在一旁小声议论着究竟谁胜谁败。谢嗣极认定水潮生能赢,而谷歌却偏向山海平。

刷!

猛然间从山海平的袖子中飞出一支飞镖来,水潮生怒目圆睁,喝道:“区区小道,何足道哉!”袍袖一挥,将飞镖击落。他知道山海平内力精深,实为一派宗师,绝不可能仅仅用如此简单的招数,必有厉害后招。他乃以两成内力击打飞镖,另外八成内力仍然在应付山海平的剑芒。谁知山海平的剑芒上力量骤失,长剑嘡啷一声落在地上,水潮生心想:他怎地忽然如此不济?但一时已来不及思考,失去了敌手的长剑劈砍而去,瞬间将山海平的双腿砍断。

但听咔地一声,山海平的双腿折断,鲜血喷涌而出,山海平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哼也不哼一声。水潮生想不到山海平如此不堪一击,没有准备,一击既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力道防御对方的突然袭击,而是用尽全力,此时身体已经没有真气护体。

​“呔!”山海平怒目圆睁,他没有眼珠,瞪起眼睛来,格外恐怖,他双掌猛然发力,一掌力道悠悠,瞬间拍在水潮生的胸口,只听噗地一声,水潮生的胸口已经着了山海平一掌,吐出一口鲜血,猛然向后倒去。山海平一只手抓起谷歌,另外一只手挣扎着捡起“残阳”,以剑为杖,挣扎着走了开去。

原来山海平修炼的内力是邪门一派,虽然功力强大,但有其致命的弱点,便是容易走火入魔。山海平之前几乎被正道斩杀,就是因为走火入魔,无法施展内力。而后山海平潜心修炼三十年,原本以为可以彻底消除隐患,谁知今日遇到水潮生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又想着周围强敌环饲,心魔显现,终究引发昔日的病根。然而山海平久历江湖,心智又极为坚决,在转瞬之间竟构想出了一个放弃双腿,谋求生存的计划来,以双腿诱敌深入,趁水潮生斩断自己双腿,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一举克敌制胜。


山海平虽然击败对手,但双腿血如泉涌,挣扎着带着谷歌走了数里,来到一座破庙。他终究支持不住,坐倒在地。谷歌不敢近前,但听山海平道:“过来。”

谷歌逡巡着不敢上前。只听山海平温言道:“你过来,我不杀你。”谷歌大着胆子走到山海平身边。山海平平静地道:“你帮我把伤口裹好。”

谷歌看着山海平的伤口触目惊心,但依然咬着牙,忍着恶心,替山海平裹伤口。他小的时候受伤的时候,秋菱就是这样为他裹伤口的。只是他毕竟是公子哥儿,山海平的创口又实在太大,裹了好几次仍然裹不好。山海平却是十分硬气,始终一声不吭,就连谷歌自己都觉得山海平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山海平依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知有老天相助还是有其他贵人,山海平的伤口止住了血。山海平向谷歌微微颌首,表示感谢。谷歌不敢居功,默默退到一旁,不敢靠近又不敢独自离开。

山海平忽然说道:“与我拿一瓢水来。”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瓢来递与谷歌。谷歌伸手接过,破庙旁边就是一条小溪。江南这种小溪很多。谷歌舀了水,回来递给山海平。

山海平仰头饮下一半,点头道:“很好,很好。”点头之时手指微微摇动,然后将水递给谷歌:“你也喝点水吧。”

谷歌这时才发觉自己也渴极了,但在山海平的威势下居然毫无觉察,不由仰头一饮而尽。谁知刚刚喝完,便觉身体中有什么异动,似乎一股气逆着自己的血脉而上,将自己的奇经八脉于转瞬之间全部封住,谷歌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在地,不由大声喝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谢嗣极奔到水潮生身前,摇晃着摔倒在地狂喷鲜血的水潮生,口中叫道:“老先生!老先生!你怎么了?”

水潮生强忍住口中的甜意,摇头道:“我没事。”他此时脸色惨白如纸,完全没有刚才红润的脸色,但是他对自己的伤势并不在意,撑着直立起身体来,指着远方道:“山……山海平跑了……山海平跑了……”

谢嗣极扶着摇摇欲坠的水潮生,急切地问道:“老先生,要我去追他吗?”

水潮生摇摇头道:“不用了,他是纵横天下的大魔头。你一个孩子,奈何不了他的。”说着仰天长叹道:“时也命也!天不亡此魔头!”

谢嗣极道:“老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水潮生说道:“好孩子,嗯,你很好。我现在受了内伤,需要疗伤。你且在周围守护,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好,”谢嗣极站起身来,昂然道:“我谢嗣极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要守护老先生,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老先生半步!”

水潮生望着谢嗣极,隐约看见了他眼神中闪烁着的光芒,那是坚定的,正气凛然的光芒,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老一少二人就这样在这里无声地休息,一个打坐恢复,一个在旁边默默守护。

轰隆!忽然一声爆炸声,有冲天的火焰拔地而起,瞬间便将庄园点着。随后就有女人惊叫的声音,孩子哭闹的声音,以及家人奔走高喊救火的声音响起。

谢嗣极望着远方,片刻后他明白了什么,叫道:“天哪!那是谷家和我们家!”

水潮生忽然眉毛一挑,说道:“你姓谢?”

谢嗣极来不及回应,只道:“我们家和谷家失火了!我要赶过去救火!”

水潮生伸手拉住谢嗣极道:“这是邪道中人和正道中人正在火并。你过去也是救不了的,何必白白过去送死?”

谢嗣极摇头道:“不!”他咬着牙,脸上露出坚决而凶狠的神色:“我即使是死,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他们若都死了,我绝不独自苟且偷生!”

水潮生默然叹息道:“好个讲义气的孩子!”又说道,“可是你刚才说好的,要守着我,让我回复内力的。”

谢嗣极一愣,却已被水潮生扣住了手腕,水潮生虽然内力没有恢复,但他武功精湛,认穴极准,瞬间便点了谢嗣极的穴道。谢嗣极穴道被点,登时动弹不得。只能望见曾经的家园这时候冒起冲天的火焰,不由眼泪涔涔而下,痛哭失声。

水潮生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许久之后,有几个白衣侠客奔跑过来,叫道:“水老侠!水老侠!”

水潮生缓缓睁开眼睛,白衣侠客们脸上带着笑容,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听说山海平被我们围困在谷家大院,邪派妖人大举前来救援,却被林松少侠设下奇谋秘计,施以火攻,一举将邪派妖人尽数歼灭!”

“你——”谢嗣极听说是这几个人放火,不由怒火中烧,若不是穴道被点,就要冲上去和这几个人拼命了。

水潮生并不欢喜,只淡淡地道:“谷家和谢家伤亡情况如何?”

“这……”白衣侠客回答不出来了,他身边的另外一个人叹息着道:“因为我们的计策非常隐蔽,不能够让其他人知道,所以谷家和谢家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的。我们放火之后,虽然困住了邪派的人物,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谷谢两家的人不会武功,只怕是……只怕是一个人也没有跑出来……”

“啊——”谢嗣极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竟是昏倒在了地上。

水潮生冷冷地道:“还不快去救这位谢公子?”几个白衣侠客手忙脚乱地施救谢嗣极。水潮生在一旁轻轻地道:“只为争强好胜,伤及无辜百姓。如果正道就是这般面孔,即使得胜,又和邪道还有什么区别?”


谢嗣极过了好久才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几个白衣侠客在周围,立时拳打脚踢,使尽一切的力气,想要杀死几人,只是他的穴道很快就又被点上了。

“小谢。”水潮生的声音在谢嗣极的身旁响起,谢嗣极激动的情绪镇定了一下。抬头看时,却见水潮生忽然扑通一声,竟是跪倒在自己的面前。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谢嗣极挣扎着想要扶起水潮生,但穴道受制,无法动弹。两旁几个白衣侠客想要伸手扶起水潮生,都被他拦住。

水潮生跪在地上,并不起来,只道:“水某请谢少爷原谅!”

谢嗣极咬着牙道:“老先生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何必向我道歉?我恨的不是老先生,而是那些放火的人!老先生并没有参与其中,没有过错。老先生的跪拜,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水潮生仍是不起:“我和他们,都是正道中人。我们此番前来江南,便是为了除去山海平这个妖人。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至于最后究竟是谁下的手,并无区别。这份罪孽,我水潮生也有一份的。”他跪在谢嗣极面前,磕下头去:“水某代表所有正道中人,向谢少爷诚心赔罪!请你原谅!”

谢嗣极连忙道:“老人家快快请起!”

水潮生仍跪在地上,说道:“谢少爷若是原谅老朽,老朽才敢起来,若是少侠不原谅老朽,老朽宁愿在这里一直跪下去。”

谢嗣极的泪从眼眶中流出,划过少年稚嫩的脸庞,他咬着牙,嘎吱嘎吱地作响,生死离别对于这样一个少年,显得终究还是太过残酷,一时间他仍无法接受。

水潮生继续道:“请谢少爷原谅!”

谢嗣极望着水潮生,见他的眼神中满是真诚,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说道:“好,我原谅你。”

水潮生道:“谢少爷须发誓说,从此不恨我正道,水某才敢起身。”

谢嗣极咬着牙,只听水潮生继续说道:“谢少爷,我武林中有正邪两道。我正道人练武,是为了修身养性,强身健体。然而有一派人,我们叫他们邪道中人,利用武功带来的强横力量,来欺压良善。我们正道中人不忿邪道中人为非作歹,这才出手惩治他们,除恶扬善。”

谢嗣极望着水潮生,但听他继续讲道:“今日之事,若非山海平作恶在先,我们也不会动用武力,前来江南除去他们,更不会出此下策。故而,谢少爷,你须记得,这笔账,该当记在邪道中人身上才是。”

“谢少爷,水老侠说得很对!你该恨邪道中人才是!是他们害死了你全家和谷家全家!他们真是恶贯满盈!”其他几个白衣侠客此时一起向谢嗣极七嘴八舌地说道。

谢嗣极双手握拳,嘎吱作响,终究恨恨地道:“好,我原谅你了!水老先生!我谢嗣极,从此和邪道中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水潮生拍手道:“好!好一个正邪分明的谢嗣极!谢少爷,这里老朽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请讲。”

“谢少爷,我看你虽然没有什么武学根基,但是有一身正气。我们说武林中人,最难得的就是一身正气。武功可以练,品性却不容易养成。老朽就看中了你这一身的正气,冒昧想要收你为徒,不知你可愿意?”

谢嗣极想着家破人亡,如今唯一能够重振家业的办法就是习武,当即点头,拜倒在水潮生面前:“弟子谢嗣极,拜见师父!只是——弟子还有一个请求,在跟随师父之前,弟子想要先去拜别亲人。”


十一

而在破庙之中,谷歌和山海平二人也亲眼目睹了谷家和谢家的两处庄园,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谷歌拼命地想要冲出去,然而身体却被那神秘的力量所制,动弹不得。他瞪着山海平:“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山海平微笑不答。

谷歌怒目而视:“我的家正在被烧,我要回去救我的家人!你快放开我!”

山海平冷冷地道:“是正道的人放得火。”

谷歌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山海平说道:“现在是江南的雨季,阴雨连绵,刚刚又下过一场雨,所有的东西都带着湿气。若非有人故意纵火,怎么会着火?”

谷歌默然,山海平分析得一点不错。

山海平继续道:“你也看到了,正道的人为了除掉我们邪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干出烧毁民宅,害的人家破人亡的事情来。”

谷歌咬着牙道:“若真的是他们干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们!”

山海平说道:“好志气,只盼你不要忘记这句话。”又道:“我现在实话告诉你,你刚刚已经中了我的阴阳散。体内植入了我的真气,你若是不听我的控制,便会筋脉皆断,五脏六腑破裂而亡。你若想要活命,就得乖乖地听我号令。”

谷歌听到这里,不由脸色煞白,他已经明白了,刚才山海平在他喝的水里做了手脚。果然是邪道中人!他这样想着,握紧了拳头。

山海平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人会爱我。你尽管恨我。只是你必须听我的话。”他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是伺候我一辈子,直到我老死。我现在双腿折断,又受了非常严重的内伤,只怕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需要一个仆人。”他说是“短时间内”,实际上他自己知道,自己第二次走火入魔,完全恢复几乎已不可能。但他当然不会和谷歌说真话。只听他继续说道:“等到我死了,你也就自由了。”

“当然,你也有第二个选择。”山海平见谷歌沉默不语,继续说道:“那就是你拜我为师,跟我学习武功。你根骨清奇,性格要强,若有一日内力修为胜过了我——那我下的阴阳散,就自然会被你破去了。”

谷歌听到习武,原本黯淡的双眸忽然一亮,又想起自己的家人刚才在烈火中的惨呼声,然而自己却没有力量来保护他们!他的心好像撕裂了一般。当下再无犹豫,大声道:“请老先生传我武功。”


十二

谢嗣极剑光闪处,剑芒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闪耀在目光中的是异常坚定的眼神。他此刻正在和那个瘦削的老者侯捷交锋。

侯捷虽然枯瘦如柴,手上的劲道却丝毫不弱,一柄单刀分量颇重,每一下斩下来都是碎石裂岩的力道,谢嗣极应付起来,已渐渐吃力,每一下格挡老者单刀的时候,双臂都隐隐发麻。

那老者练得正是外家的硬功,此时刀光闪闪,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谢嗣极眼见左支右绌,已渐渐不敌。

“小白脸,这下子不行了吧?”“乖乖把裤子脱了露出菊花来,也许大爷兴许饶了你。”“好啊!”一时邪派众人中爆发出七嘴八舌的言语声。自然夹杂着很多污言秽语。而正道中人此时暗暗为谢嗣极捏了一把汗。只有一个杏黄色衣衫,鹤发童颜的老者仍然镇定。

杀!老者一声暴喝,居高临下,刀尖向谢嗣极的胸口疾刺而来,谢嗣极眼见对方的力道沛然而至,避无可避,仰头看时,却正好和老者的双眸正面相对。

风,吹起了所有人的衣裳。

谢嗣极骤然间想起了那一天,他在走进自家庄园时的情景。

倒在地上的,都是烧焦的人的身体,黑色的如同碳一般的颜色,难以辨认的五官,摆出种种姿势来,或是伸出手来呼救,或是浑身缩成一团,或是张大了口想要呼喊,不要说让人恶心的模样和让人呕吐的气味,仅仅是看到这样姿势的雕塑,便让人感到十分不适。

兀自燃烧的柱子,倒塌了的一半耷拉在地上的房梁,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的各种物件……这里以前是,是他的家,是他的乐园啊!

谢嗣极仰天长啸。在侯捷的略带血丝的双眸中,他隐约看见了,不,他真的看见了昔日纵火的那伙人带着血腥和杀戮的眼睛,他真的看见了断壁残垣下零碎散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悲惨的一幕烙在他的脑海中,他咬牙切齿,再不顾自身安危,之前学过的所有招数在这一刻似乎都被遗忘,此刻的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般激情澎湃而冲动。

杀!

他不顾一切,长剑从胸前挺起,就这样刺了出去,带着他全身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他的脸庞变得潮红,两道眉毛立了起来,一双丹凤眼虎虎生威,他的周围似乎有愤怒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只听嘡啷一声,钢刀落在了地上,侯捷再也无法抵抗沛然而至的如此强横的力量,他无法想象这样极具爆发力的纯阳正气,不,并不完全是正道的纯阳正气,他已经感觉到了谢嗣极血液中蓬勃着的,马上就要爆发出来的杀气。

那杀气不可阻挡,瞬间便将老者的所有功力完全击破。老者大吼一声,竟就这样倒飞了出去,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脊梁骨重重地着地,砰地一声闷响,脊梁断裂,鲜血如同泉涌一般喷了出来,看来是不活了。

这一个骤然间发生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谁也没有想到刚才明明已经败象尽显的谢嗣极,可以在转瞬之间以几乎不可思议的剑法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强悍的内力反败为胜。邪道众人张大了口,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而正道中人对忽然而来的胜利也毫无准备,竟也没有人欢呼。

只有那个鹤发童颜的杏黄衣衫的老者微微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摇了摇头。身旁的粉衣女子轻声道:“师父,你不舒服吗?”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杀伐之气太重,杀伐之气太重啊。”


十三

邪道人群中,一个紫衣女子心情复杂地望着连胜两场的谢嗣极,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谢嗣极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完全不为她媚术所动的男人。

“姑娘,”谢嗣极劝道,“你一个清清灵灵的女孩儿,为何要做妖女?”

她又是顽皮地一笑:“因为好玩呀。”

谢嗣极崩溃了,他哑着嗓子道:“你让开,让我去杀了那贪官!何必白白送了性命?”

她忽然冷笑:“贪官?你这个自以为正道的傻瓜好好去调查一下吧,他到底是不是贪官!”

谢嗣极愣住了。


十四

就在这时,只听邪道中人的身后有人高声叫道:“谢嗣极!且吃我一剑!”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秘魔崖是一座极高的山崖,平日人迹罕至。只有一条小径和山下连接,若非心志坚定,勇敢无畏之人,绝不敢登此山崖。而山崖的另一端,就是邪道中人的身后,分明是万丈深渊。有谁能从这里过来?

只有谢嗣极听到声音的时候,心里便已经明白:是他!是他!

不错,来者身披黑色披风,凌空而来,脚下却不沾微尘,飘飘然如神仙人物,一张苍白的脸几无血色,两道剑眉微带忧郁,嘴唇却无血色,手中一柄长剑,如血色残阳,鲜血欲滴,正是谷歌。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这人能够从绝壁上纵身飞下,闪转腾挪,轻巧如飞,可谓武功奇高。邪派刚刚被压制住的气势,必定因为此人的加入而重新高涨。正派侠客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而谢嗣极却没有任何的畏惧,反而他手中的剑,不,是他的身体,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一种血腥的想要杀人的感觉。刚才的愤怒、报仇的火焰,一旦燃起,便再不能克制,他的心中此刻,已被杀意充满。

谷歌遥遥地站在正道中人面前。面对着这样一个强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懈怠。而谷歌却气定神闲,白皙的脸庞上露出几分不屑,冷峻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手持刀剑的正派侠客,最终落在杏黄色衣衫的老者身旁的那个粉衣少女身上。那少女两腮微红,正如给白色的花瓣染上一点桃花的春色,添了几分妩媚。而她的身姿是那般地轻盈,几乎让人感觉一阵风吹过,就可以吹倒她。这样的女子,让男人天生有一种强烈的保护的欲望,纤腰在空气里摇摇摆摆,当真让人有一种想要搂住的冲动。

他邪魅地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十五

桃花不知道,自己再一次见到谷歌,究竟是福还是祸。对于这个妖魅的男子,她本应该是深恶痛绝的。他是邪派的魔头啊!她这样想着,但是偏偏那一天,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了。

这一切本是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的。她是桃花,是老侠水潮生的关门弟子。而他是谷歌,是大魔头山海平的唯一传人。

那一日,她同师门的师兄弟们一起出发,前往登封少室山传递一个消息。一切都十分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意外,他们一行人欲从少室山返回之时,忽然有一个消息传来:师娘,水潮生的小太太,得了病,急需有人回去照顾。同行的其他几人都是男子,只有桃花是女子。师娘毕竟是女人,该当由同性照顾比较方便,所以几人商量决定,由桃花独自先快马赶回师门。

本来二师哥说派一个师哥护送桃花回去,可桃花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自认为自己武功丝毫不弱于几个师哥,不肯要人保护。几位师哥拗不过她,于是她独自一人,快马先行。

谁知刚刚走了十几里路,天将至黄昏之时,天空中便簌簌落落地飘起雨来。而桃花因为启程匆忙,并没有带伞。而这个距离偏偏很是尴尬,若是短一点,自己便可以赶快回去取伞;若是再长一点,也就可以赶到前面的市镇去买伞了。现在偏偏困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桃花催马快走,想着走快一些,离开下雨的地方。可是雨偏偏越下越大,还刮起风来。在风雨中,桃花的衣衫已经湿透,粉色的裙子已经粘在了腿上,显现出她凹凸有致的腿来,她的胸脯也因为在雨中纵马飞驰,而微微起伏。娇喘连连之下,她终于行走不动,只好跳下马来,寻了一处树荫下避雨。

雨水之下,野地里的土路都已经泥泞,到处都是泥巴。桃花的白绣鞋很快也沾染上了污泥。她原本白皙的脸颊上也落上了雨水,沾湿的发丝粘在了脸颊上,而睫毛上挂着的,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这般梨花带雨的美人淋雨图,怎能不让人心动?

一个黑衣男子,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柄伞,然而他不知为何,犹豫着不肯送出。

我是恶人。我是恶人。他们既然以我为恶人,我又何必去做好人好事?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雷咔嚓一声在空中打响,桃花胆小怕雷,忍不住尖叫出声。一只纤纤玉足陷入了泥泞之中,拔脚出来的时候,脸上也沾上了泥泞,更显落魄。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捏得骨骼嘎吱作响。终于,他还是迈步走了出来。

桃花不知道,这个黑衣男子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此风雨之时,她也无暇顾及这个人的底细,轻声道谢之后,便接过了伞。她又见那人把伞给了自己,他自己就没有了伞,不由好心招呼他一起过来。两个青年男女,在这个大雨的傍晚,就这样因为一把伞,而走在了一起。

当晚,两人终于赶到了前面的村镇。

桃花身上,还披着那个人的黑色披风。而那个人看似文质彬彬,一张脸白皙到没有血色,如有病容,却十分强健,始终用自己的身体为桃花遮雨。这样,桃花避开了绝大多数雨滴,只是尽管这样,她的身体依然因为刚才的淋雨而早已湿透。她瑟瑟地发抖,斜眼偷偷瞧着那个人的侧脸,但见棱角分明,眉目清秀,她第一次和陌生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不由心砰砰直跳。这一刻,她有一种想要投入他怀中的冲动。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忽然叫道:“他是谷歌!是大魔头山海平的弟子谷歌!”

桃花一怔,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男子,这个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男子,和人人憎恶害怕的魔头联系起来。也许他们认错人了吧?

只是接下来的画面告诉了她真相。

那个男子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剑光闪处,血芒四溅,如同滴血一般的剑尖已然斩落,一截断了的胳膊带着血迹掉落在地上。

那几个人逃走了。只听那个男子冷冷地道:“若非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我早就取了你们的狗头!快滚!”

桃花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个男子,目光中满是疑问。而那个男子看懂了她眼中的疑问:“你也要杀我吗?女侠?”

刷地一声,桃花后退了半步,她的剑已经拔出了剑鞘,直指着那个男子胸口偏下方一点的位置:“你真的是谷歌?”

男子微笑道:“不错。”

桃花指着掉落在地上的那一截臂膀,说道:“你为什么要伤人?”

谷歌冷冷地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弱肉强食,这就是江湖的规矩。我若武功不如他,只怕此刻已经被他杀了。”

桃花手中的剑微微反转,转而向下。另外一只手把伞扔了回去:“妖人!我不要你的伞!”说罢转身便跑得远了。


十六

桃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离开谷歌以后,她淋着雨跑到客栈投宿,入住客房之后,自己似乎就倒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只是,她许多年后也不会忘记,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靠着的,是那个男子的身体,而自己的额头上的汗,已经把他本来干净的黑色衣袍给弄脏了。

男子转过头来,“你醒了?”

桃花看清那人的面目的时候,竟不知从哪里有了力气,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刷地一声拔出剑来,指着谷歌。

“嗨,刚才还半死不活的,一看到我就这么有力气?”他笑着呻道。

“你——给我出去!”桃花想到他不知何时竟进入了自己的卧房,不由又羞又恼,还好自己的衣服似乎并没有少,看来那人虽然声名狼藉,却并没有十分地好色。

谷歌微笑道:“女侠,我可以出去。只是我劝你最好喝了这碗汤药。”说着,他将一碗汤药掷了过来。他手劲又大又准,汤药不偏不倚地撞在自己的怀里,撞得自己几乎就要站不稳了,而汤药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你若想杀我,也最好先把感冒治好,才有力气。”说着他便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如风一般的黑色背影。

桃花捧着药,闻着药的气味,的确是纯正的中草药板蓝根的气味,应该并没有添加任何其他东西。她正纠结着要不要喝下去,只听见谷歌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喝便倒了罢!算我好心喂了驴肝肺!这是干净衣服,赶快换上!回去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话音未落,一个布包袱从门外扔了进来,正好落在桃花的床上。又听见谷歌的脚步声,似乎他已经去得远了。

桃花把门狠狠地插上,然而她显然知道,对于谷歌这样的高手,插门是根本不管用的。他有一万种方法破门而入。然而她仍然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许是刚才谷歌纯净无暇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告诉了她他的真诚。她背靠着门,思索了片刻,忽然拔下一根头发,系在门上,然后转身去洗澡换衣。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再梳洗打扮一番,桃花感到自己的身上好得多了。谷歌给的衣服的确没有任何问题,而他现在似乎已经离开,大概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吧?想到这里,桃花拿起谷歌留下的碗,把那碗汤药喝了下去。

喝下了药,她很快头上一阵沉重的感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被褥。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她这才微微放心,穿了衣服趿了鞋走到门口,却赫然看到那根头发还系在门把手上,文丝未动。而门外似乎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她不由好奇地打开门一看——原来竟是谷歌在她的门外睡着了。

“谷歌!”她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了泪,依稀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想要伸手推醒他,却又不忍打扰了他的美梦。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旁。

“桃花!”睡梦中的谷歌忽然发出这样一声叫喊,吓了桃花一跳,没想到谷歌竟然直接扑了上来。他并没有醒,闭着眼睛,动作却非常温柔,一把将自己揽在怀中。桃花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谷歌的胳膊就如同铁打的一般,让她动弹不得,更有男子的身体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几乎心神俱醉,但听他不断地唤着:“桃花,桃花,不要误会我!我是好人!”

“对,你是好人!”桃花这样应付着他的话语,“我误会了你。对不起。”然而谷歌的嘴却不老实地在桃花的脸上亲吻起来,桃花第一次被男子亲吻,一时脸庞如同火烧一般,谷歌很是温柔地捧起她的脸,眼睛半睁着,轻声道:“你知道吗?我的梦里都是你!”说着便要向桃花那两片如同花瓣一般的樱唇上吻去。

桃花感到了他的热烈,就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她感觉,若是可以,他此刻恨不得要把自己吃进身体里。她痴痴地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略显冷酷的肌肤和两只半睁开的黑色眼睛。瞬间,他的嘴唇已经吻了上来。

紧接着,听见宽衣解带的声音,有硬邦邦的东西便要顶入。桃花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究竟要做什么,仅存的一点理智,和少女天生的害羞让她猛然用力,把谷歌的手掌推开,提着已经解开的裙子,快步跑回了房间。

谷歌猛然从梦中醒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突然,让他觉得自己恍如梦中,然而桃花的这一推,让他从梦中醒了过来,重新找回了仅存的理智。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骂道:“禽兽!”说罢站了起来,快步跑了开去。

此后,谷歌仍在暗中护送着桃花,不断给桃花送药,写字条给她要她注意休息,买各种小礼物送给她。然而,他始终没有在桃花面前出现。

直到桃花回到师门,他便飘然离去,从此不知所踪。而桃花,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有意隐瞒,并没有把这段经历告诉任何人。


十七

谷歌此时骤然出现,面对着众人,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视过来。桃花羞涩地低下了头,不敢和他对视。而谷歌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站在场中,持剑而立的谢嗣极的脸上。

“我们,又见面了。”他的嘴角仍然带着邪魅的微笑,看着谢嗣极,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废话少说。”谢嗣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的杀气格外地大。那日家人惨死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浮上他的脑海,更加让他难以忍耐的是,那一日自己想要和那几个白衣侠客拼命的时候,却被水潮生点中了穴道。那种由内而外的无力感再一次让他疯狂。

他发誓,他再不想被这样的无助击倒。因此,他几乎是疯狂地练武,除此之外,心无旁骛,连身边的姑娘都没有任何兴趣。有人偷偷议论他说,他一定是在和武功谈恋爱,才会这样疯狂。

他如此用功,再加上天赋异禀,从小读圣贤书练就的惊人的记忆力和自制力,很快就成为同门中最出色的一人。师长和同门都由衷地赞赏他的一日千里,但他觉得这远远不够。他在那一日看到了山海平的功力,知道自己和他相比,差距仍是太大。这个进步速度,何时才能够手刃仇人?

而他所修炼的正道武术,恰恰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循序渐进。不像是邪派人的旁门左道武功,投机取巧。刚开始练武的十年,正道的弟子是远远不如邪派弟子的。而十年后才能渐渐追赶上来,若是二十年后,都成为一代宗师的时候,正派高手根基扎实的优点才会让他们确立优势。

可谢嗣极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怎么可能等待那么久,到那时候只怕山海平就要进棺材了!他这样想着,暗地里却开始疯狂的用功,更把自己家破人亡的刻骨仇恨融入到了练功之中。这也是他的武功中为何会有正派剑客本不该有的戾气和杀气的缘故。

而谷歌走的,却是另外一条道路。


十八

山海平自从收谷歌为徒后,开始传授谷歌武功。谷歌天资聪颖,根骨奇佳,于剑术上的进境极快,然而山海平却留了一手,他并不传授谷歌内功。谷歌当时还是孩子,还不明白,只是按照山海平的要求练剑,然而练到后面,进境却是越来越慢,遇到了练武的瓶颈。无论怎么刻苦练习,剑上的劲道就是达不到应该有的效果,而师父山海平也并不生气着急,只是以功夫不到搪塞,鼓励谷歌继续用功。

谷歌很快发现,山海平自己修炼内功,却并不把内功传授给自己。他只希望自己可以照顾他一辈子,而不希望自己掌握真正的武功。想到这里,谷歌不由火冒三丈。然而山海平老奸巨猾,无论谷歌怎么询问,山海平也不肯透露丝毫。

俗话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说的正是练内功的重要性。而谷歌此时没有内功,自然无法进步。只是他此时和山海平隐居深山,固然想要找人询问,也无法找到。他无奈之下,只好决定冒险去偷看山海平练功。

谁知山海平老谋深算,早已经想到谷歌会来偷看,故意让谷歌偷看,自己一面假意一面吟诵歌诀。谷歌以为他是练功练到入神,没有防备,便把这些歌诀全部都记下来,然后自己回到自己屋里对着这些歌诀参悟。

这些歌诀都是山海平故意编出来的假歌诀,实际上是不可能练成内力的。谷歌若是仅仅练一下,发现此路不通便即停止,也不会受到太多的伤害。然而谷歌是一个意志力极为坚定的人,一次不成,他却仍不信邪,只以为自己用功不到位,竟然还练第二次,第三次,终究是阴阳交攻,走火入魔,摔倒在自己卧室的地上,痛苦地呻吟。

山海平听到谷歌的痛苦叫声,不由心中窃喜,但脸上还装出关怀的模样来,拄着拐过去关切地询问。谷歌见他过来,已然明白一切都是他的计谋,对这个人充满了恨意。他假意装作受伤不救的模样,山海平只要一靠近,谷歌立刻上前抱住山海平的身体,把他也拖了下来。

山海平被他摔倒在地,拐杖也被打到了一旁。谷歌扣住他的手腕,两人身体甫一相交,山海平便觉得如同被他吸住一般,而谷歌的身体一半是炽热如火,另一半却是寒冷如冰,而更加让山海平感到惊异的是,自己身体里的内力居然在谷歌身体的吸引下,渐渐离自己的筋骨而去。他一惊之下,不由大声高喊:“小狗!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原来谷歌身体内本来就有山海平植入的阴阳散,这就是一道来自山海平的真气。有了这道真气之后,谷歌今日又练功使自己阴阳二气交攻。阴阳交攻之下,竟然在自己的体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山海平身体内原本就有巨大的隐患,内力充沛却不能够完全控制,时常不知所往,害得山海平疼痛不已。故而此时一旦有了一条出路,山海平体内无从前往的内力,便如同江河奔入大海一般,冲入谷歌体内。

谷歌此时身体内乍被一股强大的内力注入,一时无法忍受,立时晕倒过去。昏昏沉沉之中,但觉浑身的骨骼如同被阳光炙烤一般,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关节处在嘎吱嘎吱地作响,膻中气海里如灌满了气体一般,但醒来时却觉得浑身轻盈了许多,即使是随意踢打,也无不得心应手,可谓已经达到了对内力随心所欲的掌控境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真觉得说不出来的舒服受用。

而山海平这个时候却是如同一个空的躯壳一样,绵软地瘫倒在了地上。眼神中充满了绝望,自己的内力已经全部失去了,自己以后该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之上呢?

谷歌转过头来,看着山海平,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山海平望着谷歌,猛然间愤怒涌上心头,挣扎着想要起身和谷歌拼命。但是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体之前因为走火入魔而伴随多年的疼痛也消失不见,想起自己一生练武,练出了一身武功,但又因此饱受疼痛的折磨,而现在一切内力都没有了,却反而摆脱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如此这般,自己究竟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呢?


十九

谷歌和谢嗣极默默地对立。

谢嗣极相信,在这一刻的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侠客。

记得当初师父要他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侠客,他刺落柳树上的柳叶,柳叶飘飘落下,落在手里时没有任何损毁。他拿着柳叶给师父看,师父只是微笑着摇头。

直到那一日,他放弃了那次本来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刺杀。许多年后,他依然可以清晰得记得,那一刻他看到的震撼场面。

那是一座简单的草庐,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朝廷要员的居所。有风吹过,房顶的茅草发出瑟瑟的响声。谢嗣极爬上房梁,此时已经夜深人静,月光照在他俊朗的面庞上,勾勒出线条清晰的轮廓来。

草庐里,只有一个看上去很瘦小的中年人,正是那天他看到的“贪官”。但见他躺在床上,只是床上并没有锦被鸳帐,只有一席破被,而他枕着的,赫然只是一个用土砌成的所谓“枕头”。

“臣以为,治河之要,在疏不在堵……”文士忽然说起话来,声音虽然微弱,甚至有几分听不清楚,然而却如同重锤一样,击在了谢嗣极的心上:“当务之急,是在救济南岸受灾百姓,充实其财,使其可以安身立命……百姓安,则天下安……”

谢嗣极呆住了,想不到此人担忧国计民生,已入梦魂,连睡梦中想的事情,都是黄河的汛情。如此胸怀气度,怎不让人尊敬?谢嗣极在这个瞬间,感到自己卑微极了,渺小极了。

当他告诉师父一切的时候,师父默默地听着。原来师叔被人收买,参与到朝廷的党派之争中。而邪派的那个女子,虽与正道为敌,这次却反而成为了正义的一方。谢嗣极想着,看着师父,低着头说道:“我做了错事。还好有人对我当头棒喝,才能悬崖勒马……”

“小极,你现在,”师父微笑着,“就是真正的侠客了。”


二十

谢嗣极猛然大吼一声,向谷歌扑了过去。谷歌纵跃而起,长剑凌空劈下,两人的剑尖在空中遥遥相对,像是两只雄鹰。

在空中,两个人谁也没有躲避对方凌厉的目光。谷歌清晰地看到了的,是谢嗣极的丹凤眼中喷发出的火焰。

那是复仇的火焰。

两个人的心里,共有的那段惨痛的记忆在瞬间被点燃。在场的所有人里,这是他们两个特有的愤怒和伤悲。

那一天,谷歌也来到了自己的家。和谢嗣极一样,他哭倒在人间的地狱。只是从此之后,两个人却从此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谷歌承认,在那一刻,自己彻底对这个世界绝望。号称是正义之士的武林正道,就是这样对待平民百姓的吗?从此之后,他放荡,他样狂,他凭借从山海平那里学得的精深内力,横行江湖,以山海平的传人而闻名江湖。

刷。两个人的剑几乎是同时刺出,而更加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两个人居然都完全不防守自身的要害,均是全力攻击对方。剑上带起的凌厉的风,所有人的衣衫都被吹起,寒毛直竖。

这两人均是有攻无守,只要谁的攻击再精准几分,就可以立斩对方于剑下。两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的比拼,连发出声音的时候都没有了。

猛然间,但听有一个声音娓娓响起:“小极退下!”转瞬之间,一个黄衫的老者越众而出,飞身而起,已经将谢嗣极挡在身后,另外一边,他袍袖一挥,生生将谷歌的这一剑挡下。

只是谷歌这一剑力道实在太大,几有开山辟地之威,黄衫老者的袍袖瞬间就被击破。但听噗地一声,黄色的衣袖随风飘散,如同千万只蝴蝶在空中飞舞。

谷歌定睛看清楚眼前的那人,不由咬着牙说道:“水潮生,你害死我全家,今日便是了解之时。”

谢嗣极忍不住叫道:“谷歌,害死你全家的,不是我师父!”谷歌怒道:“你认贼作父,还要说我!”谢嗣极还要再反驳,已被一股沛然而至的气流挡住了嘴巴,一时竟无法说出话来,他想要上前,却被这股气流推动身体,向后连退三步,总算是站定了身体。

水潮生迎着谷歌冷峻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谷歌,当年你们谷家庄园虽不是你亲手所毁,但亦有水某的一份责任。你若是仍心怀不满,不能释怀,那便以我的鲜血,来消弭你的仇恨吧。”

谷歌想不到水潮生居然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竟怔住了,尽管心中已经动摇,但口上还是冷冷地道:“假仁假义。”

水潮生似乎已经洞察到了谷歌的心事,继续说道:“水某已是风烛残年,没有几年阳寿,只是希望你不要身陷邪派。你本性善良,只因一时气愤,才会误入歧途。你若杀了我,就能从这个这仇恨中走出来,当是武林之福。水某则死而无憾。”说罢,他拔出自己的剑,反转过来,以剑柄递给谷歌,示意他动手。

谷歌淡淡地道:“水老先生,你的气概我很是欣赏。只是谷某不愿出手杀不还手之人。不如你我比试一场,只要你能和我交手之后而不死,之前的一切恩怨,尽数勾销!”

众人此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番正邪之争居然会引出一场旧日的恩怨来,这一场打斗究竟该如何了结,谁也不知道。

桃花走近一步,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一旁有姐妹道:“桃花,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桃花摇摇头:“没事。”

水潮生望向谷歌,平静地道:“请动手吧。”


二十一

谷歌也不推让,一剑刷地一声,刺向水潮生的胸口,剑尖上涌出几点淡淡的火光。原来这“残阳”宝剑,若是武功到了最高境界,驭剑迎敌之时,会在剑尖上出现火光。所谓“如血残阳”,正是如此。谷歌于八个月前刚刚达到这一境界,之前囿于修为,始终不敢施展出这威力最大的招数,如今面对水潮生,他明白必须全力以赴。

水潮生丝毫不敢怠慢,微微退后半步,格开了谷歌的这一剑攻势。两个人此时针尖对麦芒地对上了阵仗。谷歌的“残阳”剑来去如风,像是一团烈火一般,炽热刚猛,而水潮生的长剑则显得滞涩迟钝,但每一步都如同渊停岳峙,不动如山,像是黄河入海一般奔流,携带着无数泥沙,浩浩荡荡,不可阻挡。两个人一个迅捷,一个厚重,各展神通,如两只蝴蝶一般在空中翩翩飞舞,好不漂亮。明明是生死之搏,可两人却能打得如此好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秘魔崖上的众人,此时都屏息凝神,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两人的打斗。这里面很多人原本对自己的武功非常有自信,期待在这一次会武中扬名立万,但是此时看到二人身手,不由心想:还好我没有出手,若是此时站在谷歌对面的不是水潮生老侠而是我的话,只怕我早已身首异处了。更有人沉醉其中,从中分析其每一招每一式中蕴含的武学道理,无穷后招。高手对阵,只看一会儿,便受益无穷,若有可能,他们真恨不能让这两人一直打下去才好。

只有两个人是最为担心两人的生死,根本无暇观赏动作,研究招式。这两人便是谢嗣极和桃花。桃花此时已经不敢看两人的拼斗,只是闭上眼睛默默祈祷两人平安无恙。

谷歌此时抖擞神威,越战越勇,剑尖喷出火焰,凌空连点一十八下,而水潮生竟也跟随着谷歌向前迈出的步伐,向后连退了一十七步。偏巧退到第十七步半的时候,谷歌的“残阳”剑锋已然到了眼前,水潮生无奈之下,只得与谷歌硬碰硬地对决,只听嘡啷一声,两柄剑的剑尖竟是对在了一起。

紧接着咔嚓一声,水潮生退开,原来他的剑毕竟不如谷歌的“残阳”宝剑锋利,竟在空中断裂开来,碎成无数碎片,簌簌落落地飘散下来。情急之下,谢嗣极叫道:“师父,接剑!”说着拔出自己的宝剑,递给水潮生。

谁知谢嗣极在此时却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克敌制胜的办法,原来谢嗣极观看之前谷歌的神情,依然发现谷歌对桃花的与众不同,此时竟将剑锋的方向对准了桃花,水潮生若是顺着谢嗣极的手势做接剑的姿势,势必要向桃花的方向完成顺势一刺。而谷歌若是出手去救桃花,那便是水潮生获胜的机会了。

果然,水潮生飘然而至,急切间哪儿有时间思考那么多问题,当他马上就要接过宝剑的时候,才发现剑锋的方向问题。而桃花这个时候闭目祈祷,根本没有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谁知这个时候谷歌已然出手,一把搂住桃花,长剑反手格挡水潮生的攻势,将自己的身体卖给了水潮生,却死死地将桃花护住。

只听铮地一声,水潮生的长剑被谷歌的“残阳”荡开,而水潮生不愧为一代宗师,与此同时,竟还能斜刺里击出一掌,正好击向谷歌的胸口。

结束了!

这是此刻谷歌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是他却并不后悔,刚才决定出手救桃花的一刻,他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他并不后悔。天下人都说他是邪魔外道,但只要他真心对一个人好过,还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好人,那就足够了……

他闭上了眼睛,白皙的面庞上露出安详的神情,好像不是准备赴死,而是睡在妈妈的怀里。

江南,水乡,家乡……

可是却并没有催心裂肺的掌力来到。

直到水潮生的手掌已经拍到谷歌的胸口,却并无一点劲道。原来水潮生毕竟是仁慈之人,一念之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在掌力马上就要打到谷歌身体的那一瞬,生生将已经发出的掌力收回。练武之人都明白,一拳打出去容易,受住却是难。若非水潮生数十年潜心修炼的正宗玄门内功,只怕也不能收得如此恰到好处。但凡他晚收一分,只怕谷歌得心肺就要被催裂了。

谷歌落下来的时候,这才将桃花放下。而水潮生收起单掌于胸前,缓缓落在谷歌身前。桃花此时方才明白自己刚才已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想起谷歌舍命相救,不由红了脸痴痴地偷瞧谷歌。

谷歌待水潮生落稳,已是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头去:“前辈再造之恩,晚辈实不知如何报答。”

水潮生连忙扶起,说道:“你能不再怨恨我,怨恨正道。老朽便心满意足了,谈何报答?”

正道中人纷纷上前道喜,而邪派众人知道谷歌叛去已成定局,少了这个大高手,再缠斗下去亦是没有胜算,便纷纷离去。只有谢嗣极望着邪派中人里,那个紫衣的姑娘,怔怔地出神。


二十二

谷歌上前推了推谢嗣极,笑道:“小极,我们又可以做好兄弟了!”

“是呀,”谢嗣极缓过神来:“谷歌,能和你做兄弟,真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事情。”

谷歌忽然说道:“小极,你还恨山海平吗?”

谢嗣极望着谷歌,犹豫了一下,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谷歌微笑道:“他就在这里了。”说着带着谢嗣极转过山崖,却见那里赫然摆着一堆石子,并无其他。谢嗣极微微不解,谷歌说道:“山海平想要害我,没想到反而被我吸干了全身的功力。此后没有多久,他就得病过世了。我想着他毕竟教过我武功,便把他葬在了这里。”

谢嗣极望着埋葬山海平的石堆,忽然拿起一块石子来,想要掷向石堆,却又放下:“他已经死了,我再做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其他正道中人或是和山海平有仇,或是有亲人死在山海平手下,但此刻望见山海平已然过世,都默然不语,想着千百年后,望见这一堆石子,谁会想到这里曾经埋着一位武林怪侠?

谷歌拍着谢嗣极的肩膀说道:“小极,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把仇恨记在心里并没有用。放下吧,未来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真的。”

谢嗣极听着谷歌的话,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谷歌转过头去,见水潮生此时在一旁微笑地注视着二人,上前说道:“水老前辈,晚生还有一事相求。”

水潮生瞥见已经脸红的桃花,不由笑道:“我知道是什么事啦,郎才女貌,准啦!”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尾声

七年后,江南小镇。

谷歌和桃花坐着小船,桃花手边拉着的,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远离了江湖,在江南过起了隐居的日子。

“昔日范蠡功成身退,泛舟太湖,有西子相伴。我今日才算是明白,范蠡的滋味了!”谷歌靠着船舷,惬意地说道。“只不知,”他忽然想起,“小极现在如何了?”

“是呀,很久没有见到谢师兄了呢。”桃花说道。

正说话间,前方拐弯处转过来另外一条小船,船上坐着两个人,正是谢嗣极和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正咬着谢嗣极的耳朵,说着缠绵的话儿。

四个人相互望见的时候,一起大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相忘于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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